心碎(SHOOTING STAR: "Shatter")
By Anne Haynes
By Anne Haynes
譯/Liccy
去年聖誕夜我做了一個夢。
我夢見進入調查局學院之前的那一個聖誕節,我坐在聖地牙哥老家的壁爐前,姊姊來到我身邊,聆聽我對於未來的恐懼。
事情其實並不像我夢裡的那樣--不完全是。那時候其實是五月,不是十二月,我即將面對新的生活,正憂慮地盤旋於過去所認定的與現在的決定之間。那天是陣亡將士紀念日的中午,在陽光普照的馬里蘭,而不是在加州的聖誕節。梅麗莎穿著棉質 T 恤,而我則穿著一件舊的海軍運動衫,上面沾滿了稍早我和爸爸及哥哥踢足球時留下的草漬。
但就像我的夢一樣,梅麗莎告訴我應該傾聽自己的內心,而我告訴她,她說的話聽起來像問候卡片上寫的一樣--只是我記得我說這些的時候,並不像我夢中那樣和善。在調查局學院裡早晨的寂靜中,我又再次想起她說的話,這次,我懷疑我的內心是否還留有足夠的東西能讓我傾聽。
在走廊的盡頭,穿過那扇鐵門,有一具小小的屍體正被剖開檢驗,如果我一直想著它,我會瘋掉,但是我無法不想著它,因為我是死亡及死後的專家。在我心裡的影像是出自內心,而且無從逃避的,我的喉嚨裡有膽汁的味道,我不斷掙扎著想要取得自制,珍貴的自制,彷彿它可以拯救我。
「生命就像道路。」梅麗莎的話迴響在我的心裡,不斷地重複著,像一句箴言禱文。我讓自己窒息在這句話裡。
辦公室的門打開,我被這聲音嚇了一跳。
「對不起。」穆德停在門口。他拿著兩只塑膠杯;我聞到溫熱、濃烈的咖啡,覺得反胃,不由自主地搖了搖頭。
他關起門,把杯子放在門邊的小桌上。他走向我,我抬頭看著他,注意到他泛紅的眼眶。今天,他的眼裡有著陌生的,苔荇般的銀澤,就像映著灰色天空的山泉。我發覺,我想讓自己浸沒在那泉水裡,沉入那黑暗、冰冷、泥濘的泉底,在那裡,痛苦再也無法找到我。
他的手縮在身邊;我知道他想要觸摸我,但是他害怕。我也害怕--我怕我會崩潰在他的觸碰之下。但同時,我卻需要他接觸我。他比任何人都還要瞭解我,甚至比我母親更瞭解。他見過我所見的。知道我所知的。最終,我需要他接觸我好提醒我,在這無止盡的痛苦深淵裡,我並不是孤單一人。
他伸手到我的臉頰,我閉上眼睛,讓臉頰貼近他的手掌。他溫暖的手顫抖著;我聽見一微顫的吸氣聲,但無法確定是來自我還是他。我不確定這是否重要。
我想謝謝他在過去幾個月裡,一直作為我的力量來源,但我想,在某種程度上,感激可能會傷害他。內咎是他的黏和劑,它讓他在悲痛之中,仍能保持完整,雖然我亟欲讓他放開把世界的重擔背負在身上的需要,但我知道他根本沒有其他的東西可以代替這種需要。他不知道該怎麼放手,擁抱傷痛,讓它那純粹的火焰洗滌自己。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做--但我正在學習。等我變得更加堅強,我會告訴他該怎麼做。
他的手指穿過我的頭髮,輕輕揉著。我抬起雙眼和他陰鬱的凝視交會。當我看見一閃而過的渴望,我感到意外,但不震驚。他想要我。他想要將我摟進懷中,緊緊地裹住我,為我隔絕人生的殘酷。他想要將我鎖在他內心的一角,讓傷害無法接近。但同時,他也想將自己埋進我的身體裡,躲開世上那些不知自己褻瀆了神聖,而逕自創造並毀滅生命的人們所造成的痛苦與殘酷。我的身體湧起了一陣強烈的回覆熱潮。以一種遠古的生命節奏,我們用創造新生命的禽獸需求來回應死亡。
但是沒有新生命會被創造出來。而且,我們並非禽獸。
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是禽獸。
穆德蹲跪在我身旁,他的眼神緊鎖著我,告訴我無數混亂的、無言的、關於痛苦和愛和憤怒和悲傷的事。我的雙手在膝上緊握,手指僵硬,但我奮力地張開手,用手掌捧著他的臉頰。他有一陣子沒有刮鬍子了;鬍渣擦過我的掌心,提醒我,我並沒有在哀痛裡變成化石。我依然活著。
但艾蜜莉依舊走了。而在陳屍所裡的,另一個被囊胞侵襲毀壞的小女孩--她也走了。
「潘妮頓說還要一會兒。跟我們想的一樣,的確有些異常的現象,她想要仔細一點。」他聽起來好像用盡力氣,把話從喉嚨裡的巨石後擠出來。「妳好幾天沒睡了,史卡利。讓我帶妳回家。」
我生氣地搖頭。「不,我不能離開她。」
天哪,他的表情!他瞬間崩潰,快速地起身,背對著我,不讓我看見他的悲痛。他似乎被擊垮了,彎著腰,彷彿痛苦直接襲擊他的五臟。他等待片刻,輕輕喘息,然後顯示全然的自制力,挺直身子重組自己。在我自私的哀慟裡,我忘了,他也一樣傷痕累累。
他轉向我,繃緊下顎,他的眼裡燃燒著自己強加的力量。他的手伸向我。我伸出手握著他。
他拉起我,帶我走向門口。瞭解到他的意圖,我反抗著。「不要,穆德--」
「我們不用離開這大樓。我知道有個地方妳可以躺下來休息一下。」他帶我走出病理部的大門,往長廊盡頭走去。
當我們靠近驗屍室的發亮大門時,我的雙腳拒絕前進。穆德停下來,轉過身擁著我。我把臉埋在他襯衫的領口。他聞起來既溫暖又熟悉,突然間,我發覺要否認這幾個月來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是多麼的容易。假裝我沒有去過聖地牙哥,沒有找到我的女兒,沒有在她生命消逝之時將她擁在懷中。我發狂地渴望否認一切。
一瞬間,我被一股猛烈的罪惡與盛怒所震動,我的脆弱被狂怒吞沒,我沒有意識到,我正不停地用拳頭敲擊著穆德的身體,猛力而且迅速。我大叫著要他放開我,讓我回到裡面,回到我的寶貝身邊,我那小寶貝從來不是自願成為那些自以為扮演上帝的怪物們的實驗品。突然,我想起來我的女兒並不在裡面,她在幾個月前就已經死了,並非只是幾天前,那時,我沒有去安葬她,因為有人從我這裡偷走了那段最後的儀式。我咆哮著穆德的名字,咒罵他、責怪他,但他只是更加用力地在胸前緊抱我。
「史卡利,」他低聲說。我恨他的聲音我恨圈住我的手臂我恨他,天哪我好恨他,我恨他,我恨我們。
我恨我自己。
我恨上帝。
我恨。
穆德輕輕搖著我,前後、前後。當我感覺到臉頰上的淚水時,我嚇了一跳;我沒有哭。幾個星期來,我都沒有哭。在我心裡,只剩下憤怒。我感覺著他的眼淚滴落在我的臉頰上。我無法哭泣,所以他代替我哭泣。
我突然倒在他身上,憤怒已經用盡。他扶著我,緊緊抱著我。過了一會,他輕輕地放開我,領著我走向陳屍間的門邊。他走進那扇門,走進陳屍間,我閉上眼睛。我聽見輕柔的低語聲--我聽出他告訴潘妮頓探員哪裡可以找到我們。
然後他回來,手臂搭著我的肩。「我要告訴妳一個秘密,史卡利。這是一個關於報復,關於如何充分利用妳生活中的鳥事的小故事。」
我們順著樓梯下降,來到地下室,來到調查支援部門的辦公室。這不是大多數探員會來的地方,即使是像我一樣在學院這裡工作的人。這裡是福克斯穆德初次贏得「鬼魅」這個外號的地方--這裡也是他和他人生中許多令人失望的父親形象之一糾結在一起的地方。
我們在主要走道中的一扇門前停了下來。門上沒有鎖,當我們走進去,我便知道為什麼。我們站在一個,以前一定曾經是貯藏室的房間。現在,這是個破舊的房間,有著俗氣的老舊裝潢。放在房間正中央的擺飾是一張超大型的、因為使用而磨損的橘色沙發。
「歡迎來到雜亂之屋,」穆德輕輕說。
我瞥了他一眼。他的眼睛仍然濕濕紅紅的,但他臉上掛著的淘氣微笑,幾乎讓我重新恢復正常。當我成功地擠出一絲微笑,我看見一絲滿足閃過他的五官。此刻,我對他的愛,就如同狂亂的幾分鐘前我對他的恨一樣深切。
他放開我,走到沙發旁。「我和派特森在這工作的第一年,我和一個叫古伯的人編在同一隊。很棒的探員--有點怪異,但其實我們都是這樣。那時的我們就像在地獄裡悶燒的藍色火燄,為了爭取注意而躍躍欲試。當派特森本人把我們叫到他的辦公室,指派給我們一份『重要任務』時,我們真的以為我們大顯身手的機會來了。」穆德脫下西裝外套,用它撢掉那醜陋沙發上的灰塵,然後轉頭看看我。「我們的任務是裝修一個破爛的房間。派特森給了我們一筆三百元的預算和一個我看了就想殺人的吃屎微笑。古伯和我找遍了馬里蘭到 Gaithersburg 之間所有的便宜家具店。」
「你們買這個花了三百元?」我揚起眉毛。穆德臉上湧現的純然喜悅讓我想起在過去這幾天的調查裡,我錯過了多少。我錯失了他。錯失了我自己。
「對,沒錯。」他要我跟他一起坐到沙發上。我走向他,雙腳因疲憊而發抖。我搖搖晃晃的,他伸出手溫柔地扶穩我,然後坐下來,也一起把我拉到沙發上。「這也許就是派特森和我之間結束的開端。我想他永遠不會原諒我。」
我的手輕輕拂過被時間磨損的沙發表面。「我想也是。」
「但這感覺很好,妳知道嗎?」他收緊了圈住我的手臂。「我們面臨了我所見過最嚴重的驚慌,好像他們愈來愈無法控制我們了。古伯和我只是想開個驚人的玩笑,但,妳注意到了嗎,沒有一個人把這裡重新裝潢!」
我開始理解他想告訴我什麼。「他們了解。」
他點點頭。「這讓我重拾了控制感。這裡由我們負責。派特森曾經想扒光這裡用我的皮重新裝潢,但其他的探員不願意。這個房間……和他們對話。」
它也和我對話。我想像那個時候的穆德,那麼多年以前,年輕、衝動的他,每天都必須進入怪物的腦中,好將他們繩之以法。他被他們腦中的世界嚇壞了。但我在牆上那張誇耀的海報上,在磨損的塑膠貼面咖啡桌上,以及這張可憐、不幸的沙發上,看見了他的戰鬥精神。
不知怎麼地,我也看見了希望。
他把我拉向他,彷彿我是個孩子似地用雙臂圈住我。我想起一個黑暗的夜裡,在森林中,受傷的穆德在我腿上發抖。我脫口而出,「我不想玩摔角。」
他發出了像是笑聲般的輕聲。我放鬆下來,他把我拉到他的大腿上,像搖著嬰兒般輕搖著我。我的前額依偎著他的喉嚨,決定繼續堅持這珍貴的生活。
「想要我唱首歌嗎?」他低聲說。
我搖搖頭。發覺一抹微笑粉碎了我如同堅石般的外表。而突然間,出乎我的意料,幾個星期以來,我第一次開始哭泣。他依然搖著我,低聲說著無言的安慰。
在愛與淚的河上,我慢慢漂進睡眠之中。
。The End。
。The End。
【譯者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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