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4月5日 星期四

2-03 紅顏褪盡(下)

紅顏褪盡(下)


by Deborah L. Wells

譯者/Crystal


他猛然抬起頭來看她的臉,期待有奇蹟出現。呼吸像灼熱的風哽在他的喉嚨裡。他站起來,抓著她的肩膀,輕輕地搖晃她,仔細地審視她的眼睛,迫切地希望在她眼中會閃現一點知性的光芒。可是什麼都沒有。她還是原來的樣子,一個空殼子。沒有什麼可解讀的,也沒有任何變化。但他聽到了,那是她的聲音,那些字句。他冷靜地分析這有可能是病徵,不過她從來沒有過這樣。她會重複她現在聽到的話,即時的,可是從沒有這樣。這是「延遲模仿」--重複「從前」聽過的字句。但,為什麼是現在呢?為什麼剛好是這幾個字呢?這不是無的放矢,他正在要求她確定。一個徵兆。現在他確定他收到訊息了。畢竟,這是她盡了最大的力量給他的答覆。他慢慢地點點頭,再一次跪下來用手環抱她的腰,輕輕地搖晃著。他再也不能逃避了,她已經做了選擇,而他實在是太愛她,不忍違逆她的意思。即使是現在,即使是死亡,即使是由他親手執行的死亡。他就是這麼地愛她,足夠到毀滅她。而且即使她不能知道……她不會孤獨地離開這個世界的。他再度點點頭,閉上眼睛,接受他們的命運。

  把她從醫院帶出來並不像他想像的那麼複雜。安全系統主要是防止人從裡面逃出來,而不是闖進去。而他被允許能夠自由地探望她。他用了幾天的時間安排了所有的事--新的身分證件、錢、車子,和一個方向。勉強算是吧。是的,他還有一點線索要調查一下。沒有什麼價值,像是殘羹剩飯,一些渣滓。有人或許會說這是做最後的掙扎,可是他一定要試一下。即使他已經決定要達成她的願望,但為了史卡利,他一定要試一下。他們的旅程就這樣開始了。這趟旅程一點也不輕鬆,至少不是像他所預期的那樣。可是他心裡潛伏著的不理性的希望又開始死灰復燃,暗中覺得和她這麼親近地一起旅行會帶來奇蹟。但相反的,這只是讓事情更糟。

  那種沈默。她那對單一物件所能產生的著迷,例如那個娃娃。他們第一天開了十二個小時的車,到後來他覺得快要瘋了。她盯著那個娃娃盯了好幾個小時。她的手漫不經心地撥動它紅色線做的頭髮,小心地用手指描繪它用黑色扣子做的眼睛,三角形的鼻子,半月型的嘴。脫掉它的衣服,然後再穿上。花邊白色圍兜,印著藍花和紅花的衣服,漿得筆直的褲子。一模一樣的順序,一次又一次。不斷地重複。不停止的循環。穿了又脫,脫了又穿,穿了又脫……。他開始恨那個娃娃了,想把它從她手裡搶過來丟到車窗外。不過他知道這種動作只在他的世界,對他有意義。而她只會把焦點轉移到另一個東西上。

  他們的生活變得集中在車上,停下來吃飯,再上路,還有廉價的汽車旅館。他總是選擇那些遠離主要路線的旅館,那種有誇張的霓虹燈和閃爍的紅燈,在你掙扎著想要睡覺的時候刺激你的眼睛。他反正不想睡,不過史卡利可以倒頭就睡。她睡著的時候他才覺得自在些。他可以看著她,回憶她以前的樣子。有時他會忍不住在她睡著的時候輕輕地吻她。一個童話式的吻,就像那睡美人在被巫術詛咒,沈睡了一百年後使她醒來的吻。他雖然不是白馬王子,但是他很確定,有他對她的愛就足夠了。不過童話故事通常不會成真,許願池沒有用,對著流星許願也一樣無效。

  有時他不得不留下她一個人在汽車旅館裡,好去追蹤那調查的結果。去赴另一個他盼望可以終止這場惡夢的神秘約會。答案就在那裡,還有真相。這是他唯一仍然堅信著的信念。即使是現在。他必須鎖上門,把她鎖在裡面,怕她會走失了,或是傷到自己。被迫和她分開的每一分鐘都是難以忍受的折磨。

  有一次他從這種約會回來的時候,發現她正盤腿坐在一個插座旁邊,剛剛要把一根大概是在地上撿到的髮夾放進插頭裡。他跑過去粗暴地抓住她的肩膀,拉她站起來,把她手上的髮夾打得飛到房間的另一頭。他緊緊抓住她的手臂,幾乎阻斷了血液循環,他的手指深深地陷入她的肉裡。他大聲對她吼叫:「妳在做什麼!該死的!妳想要幹什麼?」他的臉被突發的憤怒所扭曲,一次又一次的搖晃她……,然後他停住了。他的暴怒立刻被一陣鋪天蓋地的罪惡感所取代。他完全崩潰了。他把她拉進他的懷中,啜泣著,緊抱著她,把臉埋在她的頭髮中道歉。她一直默不作聲,只是掙脫他窒息的擁抱,靜靜地前後輕輕搖擺著身體,一面將一綹紅色的頭髮在手指上繞個不停。第二天早上,她的手臂上有明顯的手指瘀痕。他以為他不會再遇到更痛苦的事了,可是他另一部分的靈魂在那天死去。

  日子繼續一天一天的過去,他們繼續向前走,吃速食店,住汽車旅館。兩個半星期以後,他的那些垃圾消息一個一個地報廢了,全指向死胡同。他的心情越來越沈重。這些日子以來,穆德衰老得很快。生理上與心理上的。而史卡利變得更像幼童,更依賴。他們變得越來越不像從前的自己,像是在光譜的另一端。他覺得羞愧,知道自己正將她置於她以前最害怕的情況中。她現在一點尊嚴也沒有了,沒有生活品質。他餵她吃飯,流質嬰兒食品,由她的嘴角滴落下來,掉在頸邊的圍兜上;他為她穿衣服,有簡單按扣的便服,以方便她上廁所;他幫她洗澡,當他用毛巾替她擦拭的時候,她呆坐在澡盆裡,像是個嬰孩生存在一個女人的身體裡。過了一陣子,她連身體的功能也不能夠控制了。在他需要去找成人尿片的那天,他為她哭了,哭得肝腸寸斷。

  她會為了這個恨他一輩子,詛咒他的名字。也許她已經在這麼做了。有時,他在開車的時候轉過頭去,或是無意識地在汽車旅館的房間裡,看到她在瞪著他。他可以發誓,她的眼神裡帶著嚴厲的控訴。「你做這些事只是為了你自己,穆德,不是為我。讓我走吧!求求你,讓我走吧!」在那一刻他能夠感覺到這些字眼,在他的腦海裡,在他的心中。他忍不住猜想這到底真的是她,還是只是他自己的罪惡感在說話。也說不定她已找到一種方法和他溝通,跟他理論,從她身體的牢獄之中向外求援。其實沒什麼差別。因為他和她一樣的迷失無助,無力阻止事情的發生。他不能讓她走。還不能。還不能!

  他不能確切地明白到底是在什麼時候,他放棄了。不再希望有奇蹟出現。不論如何,他終於到了那一刻。在走進另一間汽車旅館的房間的時候,他知道,這將會是最後一個了。

  幾個月以來,他強迫著史卡利過著一種她早已明確地告訴他不希望過的日子。最後的三個星期,他一直拖著她在絕望的,沒有任何結果的線索的迷宮裡走。把她帶離家人。違反法律。每一件事都不是為了她。都是為了他自己,因為他還沒有準備好讓她走。可是那天晚上他第一次感到,與其這樣的不安,還不如坦然地接受命運。一種熱切的念頭在他殘破的心中建立起來。他從未料想過他們的生命會以這種方式結束,但是他終於開始暸解當初史卡利早就料想到的。毫無疑問地,對於兩個被逼至絕境的人來說,這是唯一在某種程度上能夠為她--他們--奪回一點點已經被剝奪的東西的動作。

  那天晚上他豐盛地款待她,好像她是一頭還無法自行吸吮乳汁的初生之犢--多麼恰當的比喻啊。他為她準備了特別的晚餐,明目張膽地在她呆滯的眼前把安眠藥放進她的飲料裡,或許是寄望她深藏在內心中的一點點意識可以看到,他終於給了她最珍貴的禮物--釋放了她。那天晚上他感激她是如此地安靜,因為已經沒什麼話可說了。他仔細地為她洗頭,輕輕地,溫柔地梳理,他的手隨著髮刷撫過她如絲的秀髮。這天晚上她沒有逃避他的碰觸,可能這是她給他的,最後的禮物。

  當她在窗前開始站不穩而搖晃,布娃娃從她無力的手臂裡滑落時,他就站在她身邊。他抱起她,把她小心地放在床上,看著她的眼皮慢慢地眨著,然後閉上了。他待在她旁邊很久,只是看著她。接著他轉身把槍裝上子彈。兩顆子彈。

  一顆是她的,一顆是他的。

  當早晨的陽光給他冰冷的皮膚帶來溫暖時,他才驚覺他整個晚上都沒有睡。睡夢中的史卡利在他身旁輕輕移動了一下,她抱在手裡的娃娃掉落在兩張床的中間。它的手腳扭曲著,可悲地反映著它的主人那殘缺的軀殼。穆德在鬆開他的擁抱前溫柔地吻了她的前額。他站在床邊,疲憊而認命地再度舉起手槍。檢查了彈匣,然後走到床的另一側,這將是他最後一次檢查了。他慢慢地跪下,把布娃娃撿起來,輕輕地放回她的臂彎裡。重重地嘆了一口氣。精疲力竭的聲音訴說著他內心的淒涼。

  就在這一夜,他已經做下了決定。房間裡有一點悶熱,史卡利的上唇冒出了幾顆汗珠,像是清晨的雨後,珍珠般的露珠。她的眼珠子在眼皮下快速地轉動,正在做夢。他希望那是個快樂的夢。在那裡她可以再度自在地說話和微笑,擁有歡笑和愛。在那裡他們可以在一起,就像從前那樣。他猶豫地伸手觸摸她的臉頰,感覺她的皮膚柔軟而滑嫩,感覺她臉龐的輪廓。他溫柔地撫摸她,再度感到諷刺的是,她的皮膚仍然如此的溫暖和正常,而在那面具下的一切卻在枯萎死亡。這些矛盾,像是一個殘酷的玩笑。不過,生命幾時對他們公平過?

  他開口說話--連他自己也覺得聲音聽起來空洞而陌生。他已經很久沒有跟別人說過話了。

  「對不起,史卡利,我不是故意要讓妳受苦的,從來沒有。但是,我帶給妳的似乎只有痛苦。從一開始,一直到結束。我想盡一切辦法來糾正這件事。妳要了解……我希望妳會了解……我真的以為有辦法可以醫治妳的。即使是到現在,我還是『想要』相信。我不能假裝。但現在一切都結束了,我再也沒有辦法了,除了妳最初要求我做的以外。我知道要妳再繼續這樣子過下去是我太自私了。可是,史卡利,」他低下頭在她耳邊耳語,「妳是我的世界中最美好的,最最美好的。妳帶給我從未有人給過我的東西,一個活下去的理由,一個去愛的理由。我會永遠愛妳。就算妳不相信……我知道我們會再度在一起的。也許下一次我會做對。我愛妳,史卡利。」他輕輕地親吻著她的額頭。

  他再度站直,隨著他說的每一個字,他的臉龐又顯得更蒼老了一些。

  「睡吧,寶貝,睡吧!現在起我會處理一切的事,就像我所承諾的。妳不會再受苦了,妳可以平靜地睡了,不再有痛苦……」

  他伸手拿起一個枕頭放在她頭上。他站在那裡,眼淚像小河一樣流過他的臉。他默默地舉起槍,瞄準史卡利的頭,慢慢地在扳機上加壓。

  「我……噢!天啊!……對不起,史卡利……對不起……」

  當他聽到那吵雜的響聲的時候,他嚇得跳了起來。由內心深處發出的痛苦的尖叫,震撼了他的靈魂深處。

  「不。不。天啊!不……,惡夢,這只是惡夢!不,沒死。沒死。史卡利……史卡利!有沒有血?看不到……我不敢看!噢,天啊!」

  他猛烈的心跳敲打得肋骨發痛。眼睛因為哭得太厲害,什麼都看不清楚了。

  「沒有血,史卡利!沒有血!」

  那個聲音又來了,很響。鈴聲,一再重複的鈴聲。

  「史卡利!沒有血!」

  那是電話在響。

  他們在半路碰頭。在一個沙漠中--惡夢的製造者與美夢的守護者。會無好會。他們不用像商場上會面那樣地假惺惺的。穆德在距離他三呎的地方停車。他摘下墨鏡,在午後無情的烈日下揉搓他缺乏睡眠的臉。站在他面前的這個男人沒什麼特徵,高個子,銀色頭髮。不過這並不重要,反正他們不會再見面的。他只是那個無名的複雜組織中的一名信差,那個組織擁有的力量足以摧毀每一件事和每一個人。他和穆德都只是那個組織手中的小卒,對大局沒有影響。他的目光越過穆德的肩膀,穆德側身跟隨他的目光。

  史卡利坐在他們車子旁邊的路肩上,她的頭髮在風中飛舞,閃爍著明亮的紅色和金色光芒。她看著他們,至少是往這個方向看。她的手緊緊地抓著布娃娃,她抬著頭面向太陽,本能地尋找著溫暖,眼睛因為強光而急促地眨動。

  「怪可惜的,她這麼漂亮。」那個人隨意地說著,好像他們只是在談論天氣。

  「告訴我。」穆德平靜地問他。

  那個人在喉嚨裡小聲笑了一下:「只是個意外。看你如何看待這個偶發的意外。他們在試驗生化戰的時候無意間發現這個寶藏,很有意思,但那並不是他們的目的。」

  「因為它讓受害者活著,」穆德說,他已經知道答案了。他回頭看了史卡利一眼,「身體活著。」

  「是啊。不過他們不浪費東西。它也有它的用處。」

  「它可以治好嗎?」

  那個人哼了一聲:「可以的。我看過比她情況更糟的人送回來。不過療程很痛苦,而且不容易,有時候比得病還難受。但他們知道他們在做什麼。」

  穆德從眼角看到史卡利撿起了一塊石頭,在手裡不停地轉動,每次的動作都一模一樣。轉……一……二……三……,轉……一……二……三……。他將注意力轉回面前的那個人。

  「為什麼是她?」他問。

  那個人聳聳肩,雙手交叉著,「我只是個信差。不過你要搞清楚,不會有第二次機會。他們給了你這個,你就是他們的了。沒有還價,不得反悔。」

  「我知道條件。」

  他們一起陷入令人難堪的沈默。沒有什麼話好說了。和魔鬼交易是要用你的血,而不是言語。

。The End。

【譯後記】
By Crystal

  

這個故事看起來不是很愉快,可是很使人感動,我看過十次以上,每次都會流淚。文中所敘述兩人之間的感情和兩人的個性,相當符合原來劇中的情況。由於其中有些情節不大健康,所以原本是定為限制級的。但只是比較偏向暴力和思想消極,而不是色情。很抱歉害得大家掉眼淚,下次一定找一個喜劇來補償一下。

譯者聲明:

本譯文未經雜誌社及原作者同意授權,為譯者本服務中文讀者之目的而譯,絕無任何商業行為。若要轉載本文,請務必註明出處,包括雜誌名稱、期數、作者、譯者、以及本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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