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3月20日 星期二

2-02 紅顏褪盡

紅顏褪盡


by Deborah L. Wells

譯者/Crystal


穆德試圖從鏡子裡那個回瞪著他、憔悴不堪的男人影像中,努力地找尋一絲似曾相識的痕跡。他伸出顫抖的手,拿起洗手檯上的槍,再一次檢查彈匣。這一定是這一個小時裡的第一百次了,事實上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想要找什麼。因為那裡面永遠是一樣的,是他親手裝的,兩顆子彈。

  一顆是她的,一顆是他的。

  他慢慢地從浴室走出來,剛好看到電視上他們的 FBI 證件照片正在本地的新聞節目裡播出。他的肩膀無力地垂下。時間不多了,他們不用多久就會再查出他們的下落。他充滿血絲的眼睛看著螢幕上的照片,幾乎笑了出來。那種笑聲聽起來一定像是譏諷的冷哼,充滿絕望的笑聲。現在的他跟拍那張照片的時候差很多。在過去幾個月中,他比以前不幸的一生老得更快。頭髮變得斑白,臉上因為煩惱而烙上許多條皺紋,每一條都反映出他內心巨大的痛苦。他快速地穿過汽車旅館的房間,把聲音調大些,聽到新聞的最後一段。

  「……相信是利用一輛偷來的白色箱型車,掛維吉尼亞州車牌。重複一下今日的重點新聞--FBI 特別探員褔克斯威廉穆德,身高約六英呎,體重一百七十磅,棕色的頭髮,淡褐色眼睛,涉嫌和他過去的搭檔 FBI 特別探員黛娜凱瑟琳史卡利的失蹤案有關。史卡利小姐被人從一間華盛頓精神病院帶走以後,已經失蹤了三個星期。她在那裡為未經透露的病症接受治療。褔克斯穆德可能帶有武器,非常危險。史卡利小姐身高大約五呎三吋,紅色頭髮,而且……」

  他靠近去把聲音調到完全聽不到。他不用聽這些殘酷的細節,他知道自己犯了什麼罪,而且這還只是個開始,也或許是結束,完全視他目前的心理狀態而定。他疲憊不堪地爬上那張雙人床,把頭靠在單薄的床頭板上,看著螢光幕上像啞劇似地演出他們和法律的抗爭。當他看到史卡利媽媽在接受訪問的時候,他的心臟忽然跳快了起來。她正在擦拭眼角的淚水。他絕對不想傷害她或是任何其他人,可是實在無法避免。他一面看,一面想還好把聲音關掉了,但是他無法不注意到她悲傷的嘴唇。她的嘴型成一個“O”字形,使得她好像就在面前對著他說一樣。

  「家」(Home)。一個簡單的字。可是「家」這個字現在說來像是一個請求,一個控訴:「帶她回家吧,褔克斯。」她懇求他:「求求你帶她回家。」

  他絕望地搖搖頭,好像她能夠看得見他的表情似的。他只希望能有時間向史卡力的媽媽詳細解釋他為什麼要做這些事,他真的希望她能夠暸解。他們都不能暸解。不過現在已經沒關係了,反正已經太遲了。他不能帶她回家,兩個人都再也回不了家了,他們已經沒有選擇、沒有機會、沒有時間了。他又心不在焉地拾起手槍,又一次地檢查彈匣,再放回原處,然後把疲憊的頸子轉向一側看著她。

  睡著了。她躺在另一張床的床罩上,金紅色的髮絲披散在枕頭上,睡得像個天使。她穿著他的T恤,雙腿踡曲到胸口,呼吸深沈而均勻。她並不知道在三個星期前,自從他將她從那個地方帶走以後,她就成了拼命搜尋的目標。幸好她不知道她的家人在懇求她回去,也不暸解他們倆正在逃亡;她更不知道,今晚他將要執行他很久以前答應她的承諾。他要終止她痛苦的生命,殺了她。

  他慢慢地站起來走到另一張床邊,手裡拿著槍。他爬到床上躺在她旁邊,有一點擠,那張床睡不下兩個人。可是他想要接觸到她,碰到她的身體。他需要她的溫暖、她的力量、她的信任,來執行他今晚要做的事。或許這只是虛擬的理論,因為他現在急切渴望從她那裡得到的,僅剩下溫暖的回憶。她再也不能付出任何東西了,可是他還可以假裝一下。他很需要假裝一下。他把她抱在懷裡,她是如此活生生地緊靠著他,如此地柔軟。他把她移過來貼近自己的時候,並沒有吵醒熟睡中的她,因為他給她下了藥,安眠藥。剛好足夠讓她不知道將要發生的事。其實,他早就深深地明瞭她已經不能瞭解了,但是只要有一絲可能……他要確保萬無一失,他捨不得在最後一刻讓她害怕。他已經獨自承擔了兩人份的恐懼。他不由自主地伸手到身後,習慣性地拿出手槍,再次檢查彈匣,還是兩顆子彈。他小心地把槍放在他們身邊的床上。

  他再把她摟緊一點,深深地嗅著她蜂蜜似的髮香。只有在這種時候他可以鮮明地記得她以前的模樣,而不只是她留下的這個軀殼。可惜那些回憶太短暫,他越來越難以找回記憶中她那可愛的臉龐、純真善良的特質、種種使得她成為史卡利的因素,或者該說曾經使她成為史卡利的因素。她準備發表觀點的時候從眼睛裡閃爍著智慧的光芒;在面對挑戰的時候揚起的眉毛;當他偶爾蹦出幾句俏皮話的時候她忍不住浮現出來的笑容。她真的很少笑,以至於有時他會覺得那是她特別為他保留的。他已經很久沒有得到這樣的禮物了。他的眼眶充滿了熱淚,再一次面對殘酷的現實,他再也不能看到她的笑容了。

  她是如此地令他魂牽夢繫。

  他低頭在她頭頂吻了一下,心裡又痛了一次,可是那種感覺是多麼地熟悉呀!

  還有她的聲音。噢,天呀!他是多麼地想念她的聲音,起伏的音調能夠牽動他的情緒。那是他最後失去的東西,他想念它,也深深地想念她。最讓他忍受不了的折磨是在他內心裡有時還堅持地相信,她還在這裡,和他在一起。她的人是在這裡,可是那不是她。就是因為這樣,他感受到人生中最徹底的孤寂。事實上他現在抱著的、在他的手臂上呼出溫暖氣息的這個布偶,不是他所認識的史卡利。可是操縱著這個布偶的線依然在那裡,把史卡利的生命一絲絲地從他心裡抽走。不!他不認識這個史卡利。這不是她!不是他所愛的史卡利!她被調包了,被控制住了,她的存在被草率地抹煞了。

  在他搜集這些回憶的時候,不免又回到了事件的開始,那是他不願觸及的創傷。

  剛開始的時候完全不著痕跡,她悄悄地從自己的身體裡、從他的身邊隱去。就在幾個月前,逐漸地、無形地,像是披了羊皮的狼。她開始掉東西:車鑰匙、皮夾子、文件。他還開玩笑地說她年紀大了,這種事是個前兆……等等,他們都笑了。那陣子她覺得很容易取笑自己,他也嘲笑她。一個最近的例子--她突然無故爽約。可是那不是一個玩笑,也沒有消失。在那個星期中,同樣的情況一再重複,而且次數逐漸增加,到了不容忽視的程度。忘記去開會,忘記工作的最後期限,忘記午餐的約會。因為她完全忘記了而有一堆帳單沒有付。都是一些個別的小事,可是加在一起就表示有大事發生了,可怕的事。

  她害怕了,他從她的眼中看得出來。而他也一樣,有些事很不對勁。她暗中進行了一些藥物和心理的檢驗,推測所有的可能性。他們所得到的結果都是--「無法確定」。所以他們只好假裝眼前的事沒有發生過,逃避四周疑惑的眼光,因為他們無法回答。他們只能希望奇蹟出現,一切都會過去。他們衷心地這樣希望。諷刺的是,這是有史以來他們第一次意見一致地朝同一目標努力。可惜這樣不夠。當她連續犯了幾個錯誤,而他再度為她掩飾後,她就以此為藉口,躲在辦公室裡不去出外勤。他也看她的面子,從來不公開對這件事說什麼。

  直到有一天,她沒有來上班。他覺得有點擔心,跑到她家去,發現門半開著沒鎖,他就拔出手槍,害怕出了什麼事。當門碰在牆壁上的時候他聽到了一點聲音。小小的、焦慮的嘆息,像是急切的懇求。他看到她在沙發後面,光著腳,還穿著睡衣坐在地板上,屈著膝,手裡拿著一枝筆。她抓得那麼緊,連手指關節都變白了。她在面前的一疊便條紙上塗寫著,四周堆積著一堆堆她之前用過的廢紙。一直到他跪在她身旁,她都沒有發現。忽然她把剛寫好的紙揉成一團,把拳頭用力地搥在那疊便條紙上,然後使勁地把它丟到房間另一頭的那一堆廢紙團裡。當她又開始塗寫另一張的時候,她又發出一聲痛苦的嘆息,就像他剛進來時所聽到的一樣。沮喪與憤怒、恐懼和痛苦,全都包含在那聲嘆息裡了。她的頭髮垂在臉頰四周,好像一圈光環,眼睛專心地注視著,眉毛皺在一起,臉上沾染了墨水和淚痕。她顯然已經這樣子好幾個小時了。

  「史卡利。」他輕輕地叫她,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她卻粗魯地一甩肩,甩開了他的手。他退後了,不只是生理上的,而且是心理上的,思想和現實上的。他退縮到一個旁觀的立場,沈默地讓她保有空間,讓她自己去面對那剝奪她、奴役她靈魂的惡魔,讓她自行決定什麼時候來向他求助。不論是什麼時候,他都會等著她的。

  過了好久,太陽移向地平線,從他的身後照射進來,微弱的光線映著她的輪廓。天快要黑了,她終於停了下來。她鬆開拳頭,五隻手指按在地板上,顯得精疲力盡。不管今天她在家裡打的是一場什麼樣的仗,她顯然是失敗了。可是那枝筆因為之前她抓得太緊,現在黏在手上,好像沾了膠水似的。穆德把它由她汗濕的手中拿下來,厭惡地丟到一旁看不見的地方,好像它就是引起她所有痛苦的罪魁禍首似的。她抬起頭凝視著他,眼光穿越了他。他握住她伸出的手,拉近兩人的距離。她疲憊地倒在他臂彎裡,受盡折磨的身體和孤獨無依的靈魂一起向他哭求他不能給予的答案。

  「我記不起來了……」她的聲音好小,以致他要將她的頭抬起來,叫她再說一次。她的目光失去了焦點,而且非常恐懼,眼中閃爍著近乎瘋狂的光芒。這個景象一再地在他的惡夢中出現。她再度開口了。

  「我記不起來了……我想不起來怎麼寫我自己的名字。」這句話也一字一字地刻劃在他痛苦的記憶中。

  她軟弱地將自己深深地埋在他的懷裡,用手臂環抱著他的頸子,劇烈地顫抖著。他由她身後撿起一個紙團,在手裡展開。上面像是小孩子在塗鴉,散佈著一些扭曲的痕跡,拼湊不成一個能辨認的字。除了一些線和點,橫線和小圈圈,再沒有別的了。他把紙丟回地上,把她抱得更緊。

  「穆德,我正在消失,從內到外。我真怕有一天早上醒來,沒有人看得見我了。」她退後一點,雙手捧著他的臉,「你還看得見我嗎?我還在嗎?」

  她是非常認真地在問他,求他告訴她真相。他張開口卻說不出話來。那些謊話,像是賀卡上面那種千篇一律的陳腔濫調絕對不是她現在想要聽的。語言有的時候還真有障礙,而且太冷酷了。所以他將唇貼在她的唇上,試圖以行動傳遞他所不能用言語表達的。她還是這麼真實地存在著,這麼神奇地活著、呼吸著。一個美麗溫柔的女人,是他的一部份,最重要的那一部份。他的生命全靠著她的存在來給予滋潤,她不知道嗎?她不明白嗎?

  他的手隨著思想在她的身上移動。他對待她像是一片畫布,每一次輕柔的觸摸都似美麗的粉彩筆帶來燦爛的生命,在這一瞬間將她的恐懼化為甜蜜,使得她逐漸被束縛的靈魂獲得短暫的緩刑,在他們無力逃脫的暴風雨來臨前獲得一點點平靜。唯一的一個晚上。

  他倆一起倒在她之前製造的紙堆裡。如海一般的小紙團,隨著他們的動作在身下發出催眠似的愉悅聲響。在這一刻,她控制了全局,他讓她採取主動。她有付出也有收穫,和他分享共有的一切快樂。他們沒有笨拙的探索,也沒有初次的羞澀。就像兩片拼圖似地完全契合。最後,當他們奔向歡樂的最高點時,他喊出她的名字。這是那一夜他給她最珍貴的禮物,她曾經存在世界上的永恆的標誌--在他的心中。它宣佈:「是的,她曾經存在過。」一首愛的旋律乘載著她,她明白不論未來發生什麼,只要他還記得她,她就不會徹底地消失了。

  有關那個神奇夜晚的記憶,混合著的不止是快樂,還有痛苦。因為就是那個決定性的晚上,正是結局的開始。她逼他承諾下他們悲劇性的命運。

  他擁抱著她渡過那個晚上,聽她輕聲泣訴著她那無止盡的絕望和恐懼,和她無法想像的、不能忍受的未來,一具沒有思想的身軀。然後,她提出了她的要求。直接地,沒有加以任何的修飾和條件,只是同事之間、朋友之間、男女之間、現在是愛人之間的要求。如果到了時候……她求他,哀求他,結束她的痛苦。她不能想像那樣子活著,遺留下的軀殼像一座空蕩蕩的廟宇,讓別人定期前去朝拜,一解思念之苦。用這些虛榮來交換她的心智,代價太高了,她也不願意付出。

  他跟她爭辯,和她吵,痛苦地懇求她不要給他如此重大的責任。他連考慮一下都堅持拒絕。「不!」他的回答含著深刻的悲痛。她怎麼能提出這種事呢?他還聞得到她的芳香,他還能感覺到她溫暖的肌膚,他還和她如此親密地相處。可是她緊緊地擁抱著他,把他額頭上的頭髮撥開,撫慰著他,用手捧起他的臉。

  「如果不是你……還有誰能呢?」當她輕聲在他唇邊低語,他的淚落到了她的臉頰上。他知道,他再也沒有辦法抗拒這個要求了。

  穆德堅持在承認失敗之前,他們必須先試探所有的可能性。雖然她已經心灰意冷,還是順從他的意思,犧牲她僅存的清醒的時間,好給他一絲她再也不能和他一起分享的希望。她現在儘量慷慨,因為她相信到了她最需要他的時候,他絕不會丟下她不管的。

  所有診察過史卡利的醫生都眾說紛紜,她的病沒辦法符合任何分類。不過大家一致認為這是一種自發性的病症,疑似混合了「自閉症」和「老年痴呆」。不論他們用什麼病名,他們都治不好它。穆德再也不能相信任何人了。他只能看著她逐漸地意識越來越模糊,眼神渙散,越來越少他所認識的神情。不久,她對聲音沒有了反應,連身後突發的巨大聲響都不能使她回頭。除非強迫她,否則叫她的名字也沒有回應,也不回答問題。即使她有了反應,也只是一些簡短的單字。接著她開始重覆四周的各式談話片語,無意識地模仿別人的聲音和語氣,有時候聽起來怪異而且帶著嘲諷。她可以呆呆地看著平凡無奇的東西--例如牆壁上的裂縫--好幾個小時。有時會搖晃著身體,有時不會。

  當史卡利連生活起居都無法自理的時候,她的媽媽就開始照顧她。史卡利太太讓穆德到她家裡來探望黛娜,可是她客氣的態度掩飾不住她的不悅。她在怪他。這也難怪,連他自己也在自責。當他去看她的時候,他試著吻她,可是她推開他的擁抱,用力擦拭著被他碰過的地方。不過等一下她又會走近他,想和他接觸,拿起他的手,心不在焉地慢慢撫摸,像是有了一個驚人的發現。她在做這些事時都默默地,很少說話,也不再笑。後來她對他簡直沒有反應。當他擁抱她的時候,她呆站在那裡像是一具會呼吸的雕像。沒有反應,也不動,只是站著。那是最糟的時候。就在那個時候,他想到了他的承諾,他和魔鬼的約定。這個約定不只是要他自己的命,還要史卡利的。

  接下來的幾個星期,她的情形每下愈況,他也到處找人幫忙,欠下的人情債到下兩輩子都還不清。他已經被逼得窮途末路,快要瘋了,狠心地把曾經用血汗換來的資料賤價拿出去交換需要的消息。漸漸地有一點影子了,雖然很惱人地朦朧不清,但是隱隱約約的,就像他平日的工作那樣,得到的問題比答案還多。可是他開始查出他們偷走黛娜史卡利心智背後的陰謀,一個經過小心掩飾的邪惡企圖。藏在她身體裡的這個定時炸彈是為了未來要勒索他用的。他們把制衡他的力量建築在別人的痛苦折磨上。只要某一天,某一件事,他逾越了那條界線,他們就祭出這張最後的王牌,來脅迫他停止一切的疑問與偵查。

  他放出消息,以自己為誘餌。直接了當地讓他的敵人知道,他願意不設底線,只要他們提出來,可以用任何代價來交易。可是所有的路都不通,所有的消息也斷絕了。失去了生存的意圖和目標,他不再去上班,也不再吃飯。如果不是為了對她的承諾,他連呼吸都想停止了。那個承諾帶給他的靈魂如此的重擔,使得有幾天晚上他從惡夢中驚醒,雙手緊抓著胸口,感覺胸中一陣灼熱的劇痛,使他幾乎以為那是心臟病發作了。但是它漸漸地慢慢緩和下來,只剩下史卡利朦朧的面貌在記憶裡。藏在疼痛背後的原因每晚纏著他,再次地提醒他,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沒有做。在這些晚上,他那難以壓抑的憤怒撕裂他的身心,他像暴風雨似地吹襲他自己的家,催毀身邊所有的東西,一面詛咒她的名字,怪她這樣子留下他一個人,拋棄了他,就這樣突然地離開了他。幾個小時後,他精疲力盡地倒在地上,意識到其實他真正生氣的原因,是他自己,是他的軟弱,而他還在企圖背叛他那死亡的承諾。

  在一個充滿惡夢的夜晚後,第二天他去拜訪史卡利太太。這已經是他混亂的生活裡唯一的規律了。她小心地打開門,躲在門鍊後,透過門縫用一隻眼睛偷看他。他立刻警惕了起來。她躲進門後,避開他憤怒地伸進來的手。

  「她不在這裡,褔克斯。我……我不能再好好地照顧她了。看到她這個樣子我受不了……我的小寶貝。」她羞愧地垂下眼皮。

  他還沒有盲目到以為只有他才能深刻地感受到失去她的痛苦。「她在那兒?」他平靜地問,沒有嚴厲的字眼,也沒有任何責備的成份。他們早就經歷過了。當初他曾與她爭吵,說送史卡力去療養院是在她死前就先把她放進棺材裡。可是他同時也能想像史卡利母親的處境,在家照顧著心愛的女兒,眼睜睜地看著她因為殘酷的病症,無助地漸漸步向死亡,好像在黑暗中逐漸消失,永遠等不到天亮。他完全瞭解來龍去脈,事實上史卡利是在活生生地死去。她在那裡,可是也不在那裡;只剩下物質,沒有靈魂。而且他也沒有資格來決定這種事,史卡利並不屬於他,將來也不會了。

  她從門縫裡伸出兩根手指遞給他一張名片:「我已授權讓你可以隨時去探望她。黛娜會希望這樣的。」

  「我想她不會希望這樣。」他的心裡反駁道。他知道她怎麼看他,她認為他給他們家帶來痛苦。一個女兒死了,另外一個也只差一口氣而已。史卡利太太曾經像對待兒子一樣地愛他,可是就像其他那些傻到捲入他的生活裡的人一樣,他辜負了那份愛。現在他相信她一定很後悔黛娜曾經看上他。他收下那張名片,感覺到上面凸出的燙金字體,那麼公式化,那麼正式。就在他要離開的時候,瞥見了那對凝視著他的雙眼,和她那麼相像,使得他過了許久才說得出話來:「我……對不起,史卡……」

  他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完,門就關上了。

  他只去那裡看過她一次,因為他不忍心看到她那樣被關住,再多加上一層禁錮。不僅僅是內在的,還有外在的。他知道,那正是她最大的恐懼。其實那已經是多餘的了,在她的心中已經有太多藩籬將他隔絕在外面了,不必要更多其它的了。他給她帶去一個禮物,一個布娃娃,有著紅色的頭髮和繡出來的五官。她就是那個布娃娃,不是嗎?很柔順,可是缺乏性格和生命。一個穿戴整齊的形體,郤不再受她自己控制。可是現在這個史卡利娃娃壞了,縫線裂開了,填充物慢慢地掉出來,這就是她可悲的現況。她們兩個都保持著同一個表情,永遠不變。他把娃娃放在她手裡,她沒有接受的意思,他就扳開她的手指把娃娃拿著。他和她說話的時候,她靜靜地坐在那裡瞪著一個他看不見的世界。他一直說個不停,講著一些不著邊際的話,迴避他來看她的真正目的。最後他終於停止了無聊的獨白。

  「……海象說,該說正經事的時候到了……」

  他必須要知道,他要想辦法和她溝通,好確定。天啊!一定要確定。他跪在她的椅子前面,把頭枕在她的膝上,枕著那個布娃娃,這樣他才可以不用對著她空洞的眼神,才能說出他想說的話。「史卡利,聽我說,我知道妳還在這兒。我沒有忘記。我知道妳一定以為我忘了,可是我沒有。」他閉上眼睛,感覺到她身體輕微的呼吸。呼氣,吸氣。當她吸氣的時候,他的耳朵可以感覺到輕微的迴響;當她吐氣的時候,肚子有些凸出。「妳一定要告訴我,史卡利,妳一定要想辦法讓我確定這還是妳想要的。我知道我答應了妳,可是我不能……我就是做不到,除非聽到妳親口再說一次。」他的眼中充滿了痛苦,「很對不起,史卡利,我知道妳寄望於我。如果……如果妳真的要……要我……我還是會做的。可是妳一定要告訴我。求求妳,史卡利,求求妳……」

  「一定是命運,穆德……麥根沙士……」

(待續)

譯者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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