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度之遙第一章:九月向昨天說再見是如此困難
By Anne Haynes (AHaynes33@aol.com)
翻譯/藍墨水
感謝黛子、安妮、卯毛友情支援,還有原作者 Anne Haynes 的慷慨解惑。
黛娜史卡利打開她的抽屜,檢視其中的物品。在六年後的今天,這張桌子還不完全能稱作是「她的」。一些筆,幾捲半空的薄荷吸劑。一把她從公務相片包裹中偷偷拿來的照片,大部分偷拍自她或穆德,取決於當時握有證據相機的人。
「留一點給我。」福克斯穆德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她手一震,掉下一張照片。它飄向桌面,穆德來到她身邊將它撿起。他拿著那張照片好讓她也能看到。那是一張她的照片,看起來很拼命。一身泥巴,頭髮被雨絲淋濕,眼睛下的黑眼圈和他們調查的X檔案很相稱。
「真是個可人兒。」穆德故作正經的評論在她耳中有如一陣溫熱的氣息。
她對穆德改善氣氛的企圖報以心不在焉的微笑。「有預感這次我們回不來了?」
「五次打擊,妳出局了。」穆德坐在她辦公桌的邊緣,面對她。他淡褐色的眼睛今天顯得偏灰,和他的西裝相稱。「會沒事的。」
她搖搖頭。「不會。」
「我們從前經歷過這種情況。」
「穆德,你好幾個禮拜不肯和我見面--而那次你至少還住在華府。」她避開他令人不自在的直視,但願他對她的理智和平靜不具有這麼大的影響力。從她第一次走進這個辦公室,看見他誠摯的、孩子氣的臉,她就迷失了。樂意成為「鬼魅夫人」,跟著他到任何神智清楚的男女都會害怕涉足的地方。她曾經必須赴湯蹈火,來證明自己有成為他搭檔及朋友的價值。她曾經穿越地獄,然後回來。現在,她贏得了他的尊重、忠誠及信任,他卻要離開到波士頓去,而她得回到寬提科。整整六年半,她又將回到從前那個拘謹古板的人。
「這次不一樣,史卡利。」
「是不一樣。這次你將在四百哩外的地方生活。」
「也許那樣也好。」
她抬眼,試著不表現出他的話劃過她心頭時的刺痛。「好?」
「史卡利,也許是擁有妳總是談起的那種生活的時候了。」他把手放在她的手臂上,但那碰觸異於平常地冷淡。她有種感覺,彷彿她是透過望遠鏡錯的一端看他,看著他越縮越小,越來越遠。他的手放開了,那令她的手臂感到寒冷。
她很快地吸口氣,從辦公桌旁走開,轉身好不用看著他。「那你呢?你會好好生活嗎?」
他滑下她的辦公桌。當他掠過她走向辦公室凌亂的一角時,他俯身在她耳邊低語。「我有生活,史卡利,我一直都這麼告訴妳。」
她強迫自己開始打包,仔細、有條不紊地工作,自我要求。但一次又一次地,她的目光穿過房間,落在即將不再是她夥伴的穆德身上。他不太熱切地打包著,但她能看穿他表面的漫不經心。X檔案的終止還是傷了他,即使他的妹妹已經安然無恙地回來。他總是暗示一旦找到莎曼珊,他對X檔案的沉迷也將結束。但像其他成癮的人一樣,他發現要直截了當地結束很難。
史卡利瞭解。她也正為自己的戒斷症狀而苦。
一個小時後,他們完成了打包,史卡利和穆德沉默地揀選桌上那些她找到的照片。他拿走了有她的照片,而她拿走了他的。對於彼此的選擇,他們都沒說什麼。當辦公室的門打開,副座華特史基納的身影出現,填滿房門的長形亮框時,他們同時抬起頭來。
「我想在你們離開前作個適當的道別。」
穆德坐得相當靠近史卡利,以至於她能感覺到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緊繃感。「想確定我們很好而且這次真的離開了?」
史基納的嘴角微微抽動著。「我希望自己有讓你們不必離開華府的權力,穆德探員。」
穆德唇角微彎,史卡利感覺他放鬆了。「我也是,長官。」
「史卡利探員,我希望妳會抽空來看看,打個招呼。」
她點頭。「我會的,長官。」
史基納傾靠著門框,在寬闊的胸前交叉起手臂。「我相信你們在這個部門所做的工作是重要的,它改變了現狀,你們足以為你們所做的感到驕傲。我會盡我所能確保你們的成果得到應有的尊重和讚揚。」
史卡利尷尬地感到想哭。穆德在她的身邊不自在地動了動。
「穆德探員,我為你爭取到波士頓的任務是因為有消息來源指出,你妹妹今年在麻省理工學院修讀博士學位。」
「為什麼不是華盛頓,長官?」穆德問。「或巴爾的摩?」
史卡利驚訝地看著她的搭檔,她讀不出他的表情。
「華盛頓唯一可得的任務是監聽,我不打算再一次那樣浪費你的天資。巴爾的摩是有個空缺,但那是嚴格限制參與等級的專業領域探員--不適合你。波士頓的職缺高多了,你過不了多久就可以升上 ACSC(註一)。」
「我永遠做不到 ACSC,史基納。你和我一樣清楚這點。」
「『永遠』是一段很長的時間,穆德探員。」
「等等,」史基納轉身要走的時候,穆德說。「為什麼你把史卡利留在學院裡?她做了這麼多--」
「她是部門主管,穆德探員。也算是升遷。」
史卡利眨眨眼。「部門主管?」
突如其來的微笑改變了史基納的臉。「Halloran 忘了提,史卡利探員。妳將成為法醫部門的主管,有六名法醫在妳的管轄之下。我預期十年內妳將領導 FBI 學院--如果那時候妳還沒有取代我的職位的話。」史基納點了一下頭之後離開。
在她身旁,穆德變得不安起來。「他可能抓到了我什麼小辮子。我還是認為他在幫他們將我們兩個分開,史卡利。」
她不再那麼確定了。考慮到他們在過去六年來所樹立的敵人,她和穆德被賦予的工作條件遠優於他們能期望的。想到穆德能得到 ASAC 的職位……「穆德,這對你而言是個大好機會。幾年來你從沒有這樣平步青雲過,也許你已經忘記這有多難達到了。更何況你所在的波士頓離你母親住的地方並不遠,距離麻省理工學院和你妹妹也只有幾分鐘的路程。」
「卻和妳相隔四百哩。」
情況還是沒變,不是嗎?她咬著唇。
「啊,該死,史卡利,我應該直接辭職的。我覺得生命好像已經不是我自己的了。」他把剛才選好的照片放進口袋。「我可以自己開業。」
「你會痛恨那種生活的。」
他點點頭。「我會痛恨那種生活的。」
「波士頓是個可愛的城市。」
他再度點頭。「莎曼珊會在那兒。」
「知道她會在那裡跟你在一起,再回麻州去住會很不錯,不是嗎?像治癒了舊傷口。」
他的目光穿透她,強迫她看著他,即使她知道那會十分痛苦。「有時候妳令我害怕,史卡利。妳那麼了解我。」
她向下看著她的手。「彼此彼此。」
他們沉默了一會,但那並不是讓人不自在的沉默。在經歷過這些日子以後,他們已經超越了閒談的必要。
她是那個終於找回勇氣、做最後重大行動的人。「我們最好在生根之前快點動身。」她把她選的穆德照片放進桌上的硬紙箱,接著伸手去拿掛在辦公椅背上的手提包。她抱起紙箱,和無法言喻的悲傷浪潮對抗。
「史基納說,波士頓辦公室期待我星期一能早點到並且看起來開朗一點。」穆德抱起他自己那個較大的紙箱。
她注意到他把大部分X檔案的文件留在他桌子後面的佈告欄上。在波士頓不需要了,她猜想。「你坐飛機還是開車?」
「開車。我的車還有不少里程數,我想開著它去。」
「既然如此,我猜你不需要我送你到機場了。」她嘆氣。這是再見嗎?在這個可憐的時刻?
「我出發前會打電話給妳。」
「你在波士頓還沒有地方住。」
「那麼我會找個地方,而妳會幫我搬家。我提過我想買架平台鋼琴嗎?」
她笑了。「我喜歡你,穆德,但沒那麼喜歡。」
他的笑聲很輕,有一點點悲哀。他對著門點點頭。「準備好了嗎?」
說得好像我能準備好似的,她想。她跟著他走到門口,頓了一下,回望這間辦公室。下星期的這個時候,清掃人員將掃除所有她和穆德曾在這兒的痕跡。他們不會讓它留著此刻的樣子。
當她正要轉身離開的時候,她看見那張釘在牆上的海報。
《我想要相信》
「妳來不來?」穆德正往大廳走去。
「我忘了點東西。你先走吧,晚上我再打電話給你。」她等到他轉過轉角,才走回辦公室。她小心翼翼地取下海報,緊緊捲成筒狀,然後從箱子裡拿出橡皮筋綁好。她把海報收進箱子之後離開了辦公室。關門時的喀啦聲在她背後,響徹走廊。
穆德察看了他的公寓,很驚訝在丟掉一切他認為不必要的東西後,能帶走的那麼少。史卡利曾經指責他像老鼠一樣愛撿東西,但他知道他無盡的混亂大部分是因為他只比收集癖者正常一點點。老實說史卡利留的紀念品比他還多。但這樣一來,她就有更多好的回憶得以維持鮮活。
最後,他大多數家當都可以打包進車子裡。當史卡利週末晚上打來的時候,他盡可能使談話縮短,控制他們所說的話以遠離他內心翻攪的危險情緒。
他正在失去史卡利她又要從他身邊被帶走了老天別讓他們再將她從我身邊帶走沒有史卡利我辦不到別讓我一個人……
那混亂的情緒嚇著了他。這麼多年來他並不是不知道自己現在有多依賴黛娜史卡利敏捷的頭腦和堅韌的力量。但是當啟程的時刻逼近,懊悔轉變成為恐慌,他開始瞭解到他們的生活是如何徹底地編結在一起,儘管他倆都有默契不追求更深入的關係。
他們的關係如何能再深入?他們已經這麼親近,做愛幾乎是多餘的了……
為了史卡利,他必須儘快俐落地斬斷一切。也許會流一點血,但時間和距離會讓傷口癒合。
不是嗎?
而且波士頓又不在海的另一邊,它只在四百哩外。一段六個小時的車程,搭機甚至不用兩個小時。如果她需要他,他會隨時回來。而她也將在這裡等他……
如果他需要她。
他必須想出該怎麼停止需要她。
禮拜天他們約在他們最喜歡的華盛頓小餐館吃早午餐。他早到了。熱切想見她最後一面吧,他猜想。
她在約定的時間進了餐廳,從咖啡廳窗戶流洩進來的陽光,點燃了她銅色的秀髮。他想奔過房間去抓住她,要她和他一起到波士頓去。他不想知道如果沒有她在他身邊照看一切,他能不能熬得過。
當她捕捉到他的目光,她停住了。她的小手緊緊握拳,又鬆開,接著她繼續穿過餐廳走來。他轉身,背緊抵著堅固的吧台,慶幸有它支撐。她伸出手,他握著她,小心地不壓壞她的手指。
「都打包好準備走了嗎?」她問。
他點頭,輕輕地將她拉向他。當他滑過一隻手臂環住她的肩膀,讓她靠在他身邊時,她並沒有抵抗。
她把頭斜倚在他肩上。「答應我你至少會打電話。或寄 e-mail 給我。」
「沒問題。」
她向上看著他。「我瞭解你,穆德。」
「沒錯,妳是。」
「如果你不打給我,我會打。必要的話讓你付費。」
「我會打,史卡利。」
「別以為不登記電話號碼就可以逃掉,因為我有辦法把你給揪出來。」
他笑了,她老是這麼急切。「好啦,史卡利,我說過我會打了。說不定每天打,因為我懷疑如果不請教妳的話,我甚至連領帶都會不知道怎麼選。」
她扮了個鬼臉,小小的高鼻子皺起來。「我才不管你的領帶,穆德。」
他想知道如果他吻她的話她會怎麼樣。那種誘惑現在特別強烈,她站得這麼近,向上看著他的憂傷雙眼藍得像海。那肯定會是完美的一吻,他想。一個道別吻。只是看看會發生什麼事。
應該發生什麼事?
接著史卡利移開他身邊,時機過去了。「我們找張桌子坐吧。」
他朝帶位的侍者打了個手勢。史卡利點了一份貝果(bagel),他點了一份煎蛋餅。他們沉默地用餐,彷彿進行著他們獨有的儀式。他們彼此釋放,到別的地方,過別種生活。煎蛋餅卡在穆德的喉嚨裡,但他強嚥下去,在史卡利面前故作無事。
她送他走向車子。他已經打包好,一等鑰匙還給房東後就準備離開到波士頓。他安排了搬家公司,幫他將無法打包上車的傢具送到劍橋的一間倉庫,那是莎曼珊在她的住處附近幫他找的。他找到地方住以後就會把那些傢俱領出來。
他停在車子前,轉頭再看她一眼。「在租到房子之前我會待在莎曼珊那裡。」
「打電話給我讓我知道你平安到了。」
「我會的。呃,順帶一提,我得跟妳要回我的備用鑰匙。」
她臉上很快地閃過一絲無法抹去的受傷表情。史卡利的樣子讓他有點不安。「我得把它還給房東。」
她調開眼光,翻遍手提包直到她找到鑰匙圈。當她把備用鑰匙拆下來遞給穆德時,手指輕顫著。他抓住她的手並握住她。他們站在明亮的陽光裡,瞇著眼阻擋眩目的亮光,望著彼此,經過一段漫長痛楚的時刻。然後穆德放開了他的手,史卡利猛然向前,將臉埋進他的胸口。他感到她的身體在發抖,他回想起另一次在別處,在她差點遭到唐尼費斯特殺害之後,他抱著她,安慰她。他記得自己對她說會沒事的。
他當時這麼相信著,但他現在不那麼確定了,因此他保持沉默。他不會對她說謊,就算只是為了讓她好過一點而說謊。或者讓自己好過一點。
史卡利的母親在沒有事先知會的情況下順道拜訪她的公寓,陪了她整個下午直到傍晚。她們什麼都聊,除了穆德的啟程。史卡利知道媽媽和她一樣痛苦,她像愛自己的孩子一樣愛穆德。她其他的兒子都離家很遠--已經好幾年了。她變得習慣於遠道而來的少數幾次短暫的拜訪。自從姊姊梅麗莎死後,史卡利知道她媽媽和穆德接觸頻繁--電話,通常每週一次的拜訪。這有部分是起於典型的穆德式贖罪--由於強烈的罪惡感使然,他沒有出席梅麗莎的葬禮,又為此感到過意不去。所以母親節的時候他花了一部分時間陪伴瑪格麗特史卡利,然後是下一個周六下午……還有之後的那個星期四傍晚。
很快地,穆德見史卡利母親的次數幾乎跟史卡利見她的次數一樣多了。
穆德幾乎從不邀史卡利參與那些探訪。那是他和她母親一起度過的特殊時光,史卡利也尊重他們的隱私。儘管如此,穆德現在已經完全離開她了,她想念那些他們分開的時光,即使那些時候他是在陪伴她母親。她想要多一點時間和穆德在一起。
只有當七點左右電話響的時候,她們其中一人才提起福克斯穆德的名字。瑪格麗特史卡利詢問地看著女兒,以嘴形問出那個字:「福克斯?」
史卡利接起電話。「喂?」
「是我,史卡利。」
她微笑著向她母親點了點頭。「你聽起來很疲勞,穆德。」
「六個小時車程一路和髒兮兮的平民百姓為伍,史卡利。這使得海上旅行對我突然變得很有吸引力。」
她咯咯笑,知道他是個多糟的水手。「莎曼珊怎麼樣?」
「就跟二十六年前一樣難相處。」他發出一個呻吟聲,聽起來很像他妹妹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背。「她也很粗魯。這一定是穆德家的特色。」
「我早就說過了。」她瞥向傾前坐著的媽媽,她正熱切地想插進他們的談話中。「媽在這兒,我想她要跟你說話。」壓下不情願,她把電話遞給母親。
「嗨,福克斯,你好不好?」
史卡利向後倚著,她母親的聲音和緩了她的情緒。她閉上眼睛,用穆德的耳朵傾聽,試著想像他和她母親談話時的感覺。她知道他愛他自己的母親,但莎曼珊被綁架前後這些年發生的事,已經讓他們的家庭和穆德與父母的關係受到重挫。憤怒與罪惡感並不是那麼容易克服的。但和史卡利的母親在一起,穆德只感覺到無條件的、強烈的愛。那樣的愛,瑪格麗特一向只給自己的孩子,那是已被孩子們青春期的反叛、成年後的沮喪風化的愛。
當史卡利以穆德的心聆聽媽媽的話時,淚水盈滿她的眼眶。「我等你電話,穆德。至少聖誕節和母親節要打。」史卡利抹去她的淚,穆德不知道回答了什麼讓她媽媽笑了。「我也愛你。來,換黛娜講。」
史卡利接過電話。「又是我了。」
「你們史卡利家的女人真的很嘮叨,妳知道嗎?」他帶著顫動的情感柔聲說的話,透過電話傳到這頭。「我用莎曼珊的電話講掉了一大筆電話費,真怕她會逼我付賬。」又一陣呻吟,表示莎曼珊還聽著。
她聽見穆德以輕柔的、難解的聲音補了一句。「莎曼珊致上她的愛。」
「幫我也致上我的。」
「我可不可以留一點給自己?」
一瞬間她哽住了。他聽起來那麼像是一個迷失的小男孩,讓她怕自己會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她嚥下卡在喉間的硬塊,然後提起回應的力量。「你可以留住所有你能留的。」
他沒有馬上回答。透過電話線,她可以感覺到他正在和自己激動的情緒對抗。他不穩定地吸口氣好像要說什麼,終究又沉默了下來。這一刻已經沒有什麼能阻止史卡利的淚水。
「要是禮拜二沒聽到你的聲音,我會打抱怨電話到 ASAC 去。」她希望她的聲音沒有像她想的那麼沉重悲傷。
「我明天會打給妳。」他的聲音聽起來嘶啞,緊繃。
「再見。」她沒辦法等他回話道別。她掛了電話,將臉埋在手掌裡。
一會兒,她感覺到她母親的手臂環繞著她。「他沒有離得那麼遠,黛娜。」
她把火燙的臉靠在母親肩上。「他已經比從前離開過的任何一次都要遠了,媽。」
「妳告訴過他嗎?」
她退開,克制著那個想法。「不,當然沒有。妳知道在情感上這樣依賴著你的搭檔有多不專業嗎?」這樣比較好,她從來沒有把自己的感覺告訴他。
「他已經不再是妳的搭檔了。」
史卡利搖搖頭。「他已經走了,媽。」
「波士頓不過一個多小時航程。」
「都結束了。」
「那可不一定。」
她雙手在臉上摩擦著,抹掉熱而鹹的淚水。「也許這是讓他回去過快樂生活的機會,我不打算妨礙它。」
「說不定妳就是那個讓他快樂的機會。」
「會發生的話早就發生了,媽。」她知道穆德愛她,以他自己的方式。但她不相信他是以一個男人愛上和他有親密關係、為他生兒育女的女人的方式來愛她。她也不是以這種方式愛他,她不是。
真的。
莎曼珊蜷在她的沙發上坐在穆德旁邊,把頭倚在他肩上。他的手臂環著她,不敢相信她就這麼真實、溫暖地待在他身旁。他找了她這麼久,但是直到她走出那個巴爾的摩的貨棧,他還無法真的相信他又見到了她。
在尋找她的過程中最不可思議的部分,是發現他一次比一次靠近她。當他造訪阿雷希伯的 SETI 團隊(註二)時,她就住在波多黎各的聖胡安市。在他辦澤西惡魔那件案子期間,她正在大西洋城一家餐廳打工。她和朋友相偕遊覽新墨西哥的那個關鍵的四月,他剛從著火的列車中死裡逃生。他赴西北部和史卡利首度一起調查X檔案的同時,她就在奧勒崗念大學。
「沒有史卡利我永遠找不到妳。」
「我知道。」
「她帶我穿過許許多多惡夢。在她走進我辦公室以前,我從來沒有想過我會需要任何人。」他微笑地回想著。她走進來,光澤的紅髮和合身的套裝讓她看起來像個女胡佛(註三)。他丟下一句嘲諷,期望她會尖叫逃跑,但她只是微微露了一個那種蒙娜麗莎式慈祥和藹的微笑,他從此就陷進去了。日復一日,她滲透他的皮膚--有時像刺一樣扎痛他,有時像香脂一樣撫慰他,但總是深深探掘,讓他無法再隱藏部分的自己。他不曾有過這樣的關係--不算友誼,不是韻事,沒有血緣關係--比他和史卡利的連結更深入、更令人滿足的關係。
他們在華盛頓的匆匆一別沒有割斷這層聯繫。她是殘留在他體內,一種溫暖,既苦又甜的悸動。
「你會開始想念她。」莎曼珊說道。
老天,沒錯。
「她可以來拜訪啊,」莎曼珊補充。
不能馬上,他知道。她必須立刻投入她在學院的工作,在那些不友善的男性法醫跟前扮好部門主管。史卡利當然有能力應付這些,但他希望能分擔她接下來這幾個月即將面對的頭痛。
他只知道他不會讓自己對她突如其來的需要影響她的生活。「我們都得忙著適應新工作。」
「那麼她也許能在感恩節週末來玩?」
也許,穆德想。這件事他不想思考太多。他可以想像自己為了她將來訪這個想法而著迷的樣子。數算著天數、小時、分鐘。
把他自己弄瘋。
「福克斯,你知道,普里斯頓等下在回家的路上要順道過來。」
穆德瞥向他妹妹。「妳要我消失?」
她笑了。「不。我只是在幫你做心理準備,這樣你才會守規矩。」
「雖然我很想留在這邊,跟你們聊天看喜劇影集,但我實在累壞了。我會到洗衣間找張沙發睡覺去。」
「福克斯,我告訴過你可以去睡我的床。我睡外面這張沙發。」
「我很習慣睡沙發,莎曼珊。」他眨眨眼站起來。「更何況,妳自己也許需要用到床。」
「福克斯!」她在他退向走道的時候向他扔了一個沙發靠墊。
他關上洗衣間的門,讓黑暗環繞自己。他不期待能一夜好眠,尤其是沒有電視機可以哄他入睡。就算有也很難了。
過了一會,他聽到門打開和說話的聲音。莎曼珊的男朋友,普里斯頓。他試著在莎曼珊高興的聲音和普里斯頓放低的溫和聲調中讓自己平靜。不一會傳來音樂聲,他想像他的妹妹和心愛的男人在一起,並肩坐在沙發上,手指纏繞,心跳相和。音樂緩慢而柔和,莎曼珊的風格。旋律聽來似曾相識,他閉上眼睛,試著辨別歌詞。
"I don't know where this road is going to lead,
我不知道這條路要通往何方
All I know is where we've been and what we've been through,
我只知道我們到過何處、經歷過何事
If we get to see tomorrow I hope it's worth all the rain
如果我們還有明天 我希望它值得所有的風雨
It's so hard to say goodbye to yesterday.
向昨天說再見是如此困難
And I'll take with me the memories
我會帶著回憶與我同行
To be my sunshine after the rain,
當作我雨後的陽光
It's so hard to say goodbye to yesterday."
向昨天說再見是如此困難(註四)
穆德睜開眼睛望進黑暗裡,想念史卡利。
史卡利得承認穆德實現了承諾。每一天他都會打來,他們短暫地談天,滔滔不絕,大略描述各自的生活,還有新工作的情況。穆德聽起來很累,但她感覺得出他已經慢慢融入波士頓地區辦公室的新節奏。至於她,她已經見識到當初預期來自男性下屬們的抵抗,但處理了六年半吃人肝的突變異種、外星生物實體和邪惡政府陰謀論之後,六個暴躁的病理學家對她而言不過是公園散步。克服對穆德的想念比這些要難多了。
但願她沒有感覺到和他是這麼徹底地兩地相隔。他們的對話充滿消息和資訊,但欠缺任何真正的意義。他不在她身邊,她沒辦法讀他的表情,分辨他眼中的想法。他不在她身邊,當她需要的時候,他不能將平穩的手放在她背後。而她不在他身邊,無法在他受到冷漠的探員同事攻擊、譏刺時保護他。穆德的名聲一直跟著他,即使是到了波士頓。她痛恨想到他將再次獨自面對這一切。當她第一次遇見他時,他是那麼孤獨,一個人對抗著全世界。她喜歡想成她為他做了許多,幫助他看清他不必孤軍奮戰。
如果有另一個女人從她的工作中獲益,她必須想辦法為他們高興。她想她或許甚至必須承受一切,只要她知道自己仍擁有一小部份的他,且沒有人能夠奪走。
他們分別的第一個星期五,她有種奇怪的預感。一個信封夾在她的日常信件裡,郵戳是麻州康橋,穆德古怪潦草的筆跡寫著一個陌生的地址。她把信封撕開,一把閃亮的新鑰匙滑落她的膝頭。
她很快地瀏覽所附的紙條,一抹微笑在臉上舒展開來。
史,
我在考慮多弄點魚來,我已經從失去上一群魚的悲傷中走出來了。所以何不抄一下我的地址,掛上這支鑰匙?魚食放在魚缸旁邊,就像往常一樣。
波士頓辦公室這邊的傢伙們已經好一點了。要是我能找到一個穿起裙子來跟妳一樣好看的,我會把他抓過來做我的搭檔。
穆
她從大廳桌上拿回她的鑰匙圈,翻了一下。她找到那個最近騰出的空位,並且迅速地、在命運改變心意之前,把新鑰匙放進從前擺舊鑰匙的位置。
看起來很適合,她想。
她知道她已經開始覺得好過一點了。
譯註一:ACSC,助理主管探員或副主管探員
譯註二:關於 SETI 的相關資訊,請參閱以下連結。
★ SETI@home 中文首頁
★ SETI@home 台灣X病人團隊首頁
譯註三:胡佛,聲名狼藉的前 FBI 局長,因涉入水門案而下台。
譯註四:“It's So Hard To Say Goodbye To Yesterday”是一首老歌,
由Freddie Perren 和 Christine Yarian 所作,有多種詮釋版本。
可以在這裡下載
。第一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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