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7月20日 星期五

2-10 兩人之桌 Table For Two

兩人之桌 Table For Two


by Analise(analise@2cowherd.net

翻譯/Liccy


他的神情安詳。倚著漿挺的白色亞麻布,看起來是那麼地美麗。微張的嘴,閉闔的眼……髮絲輕輕地落在額前,他看起來像個全然天真的孩子。

  當然,我倆都知道事情並不是這樣。睜開,那雙明亮的淡褐色眼睛總是能識破假象。老練的雙眼。當然不是說它們能預言之類的;老練,是因為它們看過的、做過的、想過的,還有經歷過的事,比任何其他的眼睛在一生中所該承受的更多。

  每當我像這樣凝視著他時,我對自身的認知似乎更形堅強。過去,我並不這麼想。我總是羨慕著他那不懈的熱情,他那永恆的信仰。他那股求知、去發掘真相的動力。這一切,都使我變得比獨自一人時更加堅強。

  我的人生。他的人生。相互交纏得如此緊密,有時候我甚至無法分辨哪部份是我,哪部份是他。現在我知道了。

  對我來說,一切都將不同。

  金色的光線在我們的頭上閃閃發亮。各種輕柔的低語聲不協調地在我們身邊起起落落。酒杯互相碰撞的聲音以及銀器在瓷盤上發出的叮噹聲。輕柔的鋼琴樂曲像一朵朦朧的雲飄浮在它們之上。巴哈。

  他坐在我的對面。嘴角和眼神洋溢著愉悅。

  我正在聽一個他編造的笑話。很難笑。他知道我曉得他沒有辦法說笑話。對他來說,這正是他覺得好玩的部分。對我來說也一樣。

  我輕輕地笑著,低頭看著我的餐盤。簡單的花樣圖案,乳白的瓷盤上鑲著金邊。烘烤的蒜頭雞胸肉放置在中央,紅蘿蔔和飯圍繞在周圍。我的視線從長叉移到我的手上,我的手腕,突然發現我的袖口被一個污點弄髒了。

  這個污點提醒我這個案子已經結束。我們將會搭明早的飛機回家。不知怎麼的,這使我難過。不是因為我們解決了這個案子,不是因為那個瘦小、悲傷,求助於我們的女人已經被證實為無辜的,而是因為我們必須要再次回到我們的角色。朋友對朋友。回家,回到熟悉的場所,這使得我們被分開,阻止我們發展比分住在同一個城市的兩邊這個事實更深入的關係。我說不出為什麼。

  來這間餐廳是他的主意。他一向偏愛較油膩的簡便飯館,我暗自猜想這可能是因為他喜歡這種飯館的「感覺」。不過今晚他自行決定要嘗試不一樣的東西。

  所以,我們穿著因旅途奔波而被弄得髒兮兮,皺巴巴的套裝,坐在一張如同漂浮在優雅大海上的餐桌旁--優雅的地毯,高級的食物,和高雅的人們。

  我的眼神在他的身上,我的盤上,以及銀器之間流轉。他談到這件案子。我和他爭論一些細節。整個世界就是這張雙人桌。

  愛。他的眼睛說著,只有在他的雙眼中。我可以感覺到我們四周的空氣充滿著那些我們不曾,也不會互訴的字句。愛你。我對他笑了笑,伸手跨過我們之間一條餐巾的短短的距離。他美麗的嘴角上沾著一點奶油菠菜。一個簡單的手勢……我用它來傳達我的感覺。愛你。

  我告訴他,我不能到哪兒都帶著他。

  他說,任何時候,只要我想,我都可以帶著他。

  我們一起笑了。

  我可以一輩子都這樣做著。和他坐在一起,因他的存在而感到快意,為我們之間的相繫而開懷大笑。

  我們互相舉起酒杯,無言地恭喜對方又破解了一宗神秘案件,而且沒有以流血事件收場。水晶高腳杯相互敲擊所發出的微小聲響將一陣寒意傳到我的背脊。許多的影像試圖分散我的注意力……。他說話時,唇上沾留的酒液閃爍著;吊燈閃耀的柔和冷光,在他溫暖的褐色雙眼深處燃起了微小的火花。

  我在他眼睛深處迷失了自己……陶醉在這片刻的自我放縱。當他回看我時,我感到興奮激動。

  直到一切都太遲時,我才看見那名男子。我沒看見他從餐廳領班的身旁走進餐廳;我沒有注意到,在這樣炎熱的芝加哥夏天晚上,他穿著一身厚重的冬天大衣。

  直到那如雷一般的槍響劃破愉悅,摧毀今晚圍繞在我們身旁……無憂的氣氛時,我才看見他。灰白的鬢角,刮淨的臉頰,整齊的牙齒,高貴的西裝……貪婪的雙眼。

  血灑在高級地毯上,有個女人在叫……尖銳刺耳的尖叫。餐盤摔碎在地板上。

  我看見我的搭檔起身,伸手去抓他的配槍,他靈活地轉動他的身子,好看清他身後那我可以輕易看見的景象。

  獵槍仍四處瞄準著。又一槍。在那一剎那,我也接著伸手去拿我的槍。

  此時,尖叫聲有如雜沓的合唱,衣著光鮮的人群狂亂地潰散,蜂擁至出口。逃竄。

  而奔逃不是我倆的選擇。

  另外兩聲槍響劃過混亂。人們從我身邊急奔而過,驚恐地逃離。餐盤與酒杯在我們四周碎裂。我感覺到有液體濺濕了我。

  我鎮定地瞄準著他。從較稀疏的人群中對他開了一槍。我的手指一緊,震動的槍在我的手中像是個活物一樣。我看見他跌倒。獵槍從他失去知覺的手中滑落。他的身子彎曲下來。慢動作。又或許他就是這樣緩慢地倒下的。我不帶一絲後悔地直視這個倒下的男人,我的雙腳拒絕向他移動。

  半轉過身,我的身體等待著它的影子出現。空曠的四周使我驚覺,那些話語已不在了,那個碰觸……還有那個確認,那個安慰。不見了。

  我轉過頭。

  他趴倒在桌上。看起來就像在桌上睡著一樣。但是,他淡褐帶綠的眼睛卻張開著。

  我在空無一人的房間裡喚著他的名字。

  我的手指拂過他柔順的棕色頭髮。抽回手,我發現,我的撫摸被一片緋紅沾濕。

  破碎的玻璃在我膝下發出細小的碎裂聲,沈默的、幾乎聽不見的喘息聲從我的喉嚨湧出,巴哈美麗的樂章還在空氣中輕柔地流動……這些是我在他身邊倒下之前聽到的唯一聲響。他的臉並未沾染到血跡,他的眼神仍然清澈,而且了無牽掛。

  看著這雙一樣睜開,卻失去了火花,失去了智慧的光芒的眼睛……這是我所能想像最令人害怕的景象。我的雙手穩穩地,輕柔地,小心翼翼地將他的眼簾闔上……他濃密的睫毛輕輕地搔癢著我的指尖。

  警笛自遠處響起。

  是這麼地美。他的臉頰覆著淺淺的鬍渣,輕靠在乾淨的白色麻布上。他的長睫毛靜躺在他眼下柔軟的肌膚。我避開不去看他冷冷的象牙衣衫上那片渾濁的深紅,而用我的臉頰,去輕觸他的

臉……猶有餘溫。

  溫熱的淚水滴落在他的臉上。我無法想像那是我的淚水。如此排山倒海而來的悲痛對我而言是那麼地陌生。

  我的唇溫柔地拂過他的唇,沒有顫抖,不帶猶豫。

  愛。

  愛你。

  警笛聲越來越響。我依然跪在他的身旁,看著他,記住他。我感覺不到我正流著血的雙膝,或是膝下碎裂的玻璃。我聽不見我那尋找著已不再存在的溫暖的靈魂嘶聲的吶喊。它的另外一半將永不回來。

  悲劇有太多不同的名字。他並不是正在尋找真相,或是面對自身的心魔。沒有黑衣人,沒有刺客的暗殺。他正在和我享用晚餐。他正在品嚐一客牛排,奶油菠菜,油醋醬沙拉。他正在喝酒,而他的眼睛正在微笑。他正愛著我,而我也正愛著他。

  人們進入這棟建築的聲音是如此遼遠。這個男人帶給我所有有形的、無形的深厚意義似壽衣般包圍著我,讓我聽不見他們。我不後悔我從沒有大聲說出那些話。他知道的。在深沈的悲痛裡,我因此而感到些安慰。

  他相信我是堅強的。我的確是。我堅強到可以就這樣讓我的心被剖成兩半。這和他對我的期望無關,而是因為他對我的深切信賴。

  他們成群圍繞著他,那些我不認識的面孔因驚慌而蒼白。我看著他們檢查他的脈搏。我讓他們扶起我,把我帶離他身邊,經過其他三個受害者。我沒有反抗。我不想看見他們用黑色的塑膠布蓋住他平靜的臉。我想讓他在我的腦海裡留下他純然的最後一面。

  他的神情安詳。倚著漿挺的白色亞麻布,看起來是那麼地美麗。微張的嘴,閉闔的眼……髮絲輕輕地落在額前,他看起來像個全然天真的孩子。

  直到這時,我才知曉,他已經離去。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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